风景园林新青年与《风景园林》杂志合作推出

中国公共艺术的反思

Reflection of the Chinese Public Art

吴若虎
WU Ruo-hu 

摘要:在中国各地竞相“美化”、“亮化”城市环境的背景下,公共艺术越来越受到社会的关注。从公共艺术的角度,我们开始有机会并不孤立地看待某件城市雕塑,而是将它纳入到区域景观乃至城市空间规划中来讨论,并将讨论内容拓展到城雕之外的景观设计、公共服务设施、夜景照明等更大的范围。但受制于过往落后的艺术观念及审美惰性,公共艺术之于城市空间的装饰性思维过重,常常被简单等同为符号性的“工艺品”来装点环境,缺乏作品性及场域精神。先验审美的思维定势阻碍着中国公共艺术的正确发展,在现实层面,更是无法给予当代市民以真正的艺术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风景园林;公共艺术;评论;城市空间;公共空间

Abstract: Public art has attracted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when a great number of ‘beautification’ or landscape renovation programs are carried out across China. The concept and theory of public art make it possible to study the urban sculpture in the context of regional landscape or urban space planning. Landscape design, public infrastructure and nocturne lighting are also included in the study. However, due to the stereotype of art concept and aesthetic inertia, the decoration function of public art is overemphasized and public art is simply regarded as a symbolic craft to decorate our living environment. In addition, the spirit of public art is often ignored. The stereotype of priori aesthetics has hindered the development of public art and it cannot bring benefits to the citizens.
Key words: Landscape Architecture; Public Art; Review; Urban Space; Public Space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显然只有在进步的社会里,公共艺术才可能应运而生。公共艺术为文明的公众服务。社会发展的进程中所衍生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除了符合地域本身的特点之外,还创建了一系列公众社会秩序。这一系列公众社会秩序中包括公共艺术的属性,反之,公共艺术也可能推动公众社会秩序的形成。

公共艺术的服务对象是文明社会的公众,面对一个文明程度不够的社会,公共艺术存在的价值会被忽略,还有可能被演变成异质,它有可能在日常的生活场景中遭受到破坏、被曲解、无法形成有效的沟通。公共艺术这个名词可能被看作一个孤零零的作品代名词,它可能仅仅是雕塑、壁画、公共座椅或者喷泉等,在这种土壤里,公共艺术的生命很难长青。一件好的雕塑作品应与容纳它的空间形成积极的关系,它是贯通场域精神的,归属的。好的公共艺术的标准还在于其不可复制性,从属于当地,越进步的社会所呈现的公共艺术面貌越完整,脉络越清晰。一个贫穷、拥挤、卫生条件低下的社会解决人的基本问题是当务之急,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中国没有建立起完善的公共艺术体系,跟它的贫穷落后脱离不了干系,公众在社会上没有真正实现平等平权,艺术创作的服务对象、判断标准也压制了公众对公共空间互动参与性的认知和渴求。另外重要的一点是五四运动之后文化的断层,加之改革开放后欧美文化的刺激,西风东渐,文化在根源上不知如何认祖归宗,难以出现“同呼吸、共命运”的艺术形态。

曾经社会经济和观念的落后导致近现代的中国社会至今没有形成完整的公共艺术体系,为了追赶现代化步伐,中国目前的公共艺术形态有点像是处于要尽快脱贫,努力致富的一个时间段。近30年的经济飞速发展,在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的同时,精神需求也自然变得更为重要。对于城市生活,我们开始不只提倡其要有经济活力,更要有文化性和艺术性,此时城市的管理者开始意识到公共艺术对于城市更新发展的重要性,出于一种美好的愿望,将其视为既可装饰城市空间又可推动城市艺术文化发展的灵丹妙药。在中国各地仍方兴未艾的“绿地”建设中、旧城改造更新中、旅游区等的建设中,我们都能看到公共艺术的介入,并承担着“艺术”化环境的使命。这是一种至上而下的推进方式,虽然推动了中国公共艺术的发展和普及了公共艺术的概念,但在公众尚缺乏对公共艺术有较深理解力的情况下,公共艺术的实施者(政府或企业等业主)对公共艺术的理解和欣赏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公共艺术的品质。

至上而下的推广工作对于公共艺术在中国的发展是积极的,肯定了其在人文精神关怀角度对城市空间的作用。但既然公共艺术不应该只是代名词,我们强调它的意义,就在于如何把握和发展公共艺术,使之真正成为中国城市文化发展的一个着力点,成为对公众行之有效的具有当代国际视野的艺术培育——既是公共艺术,又是文化行动。当前中国公共艺术的现状是求量而不求质,为了摆脱贫穷落后的城市景观,焕发新貌,反而使城市陷入了更加混乱和支离破碎的境地,这并不是说公共艺术的实施者不希望拿出好的作品,除了他们自身教育体系、或因审美惰性所造成的局限性,更本质的原因是:公共艺术品在很长时间里作为公共空间可有可无的装饰品呈现在公众视野里,认为通过摆设公共艺术品就可以提升环境品质,这是相当概念化的观点,而且装点其中的往往是一些被工艺品化了的艺术复制品(图01)。工艺品和艺术品的本质区别在于艺术品是具有技艺和思考深度的,是有作者和独一无二的。如果只是为了装饰而去找点工艺品性质的雕塑点缀公共空间,这种简单粗糙的做法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中国公共艺术的现状:类似的公共空间和类似的公共艺术作法在各地被不断重复,这也使得公共艺术的社会价值被不断降低和弱化。实际上,公共艺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呈现,更多的应体现在如何提升城市的精神内涵。成功的公共艺术有其常青的生命力,与地域的阳光水土乃至公众形成有机结合,这种结合无论是在场域地貌还是文化行为的角度又必将产生城市记忆,这种记忆伴随着公众精神面貌的变化形成了有效的延续。当下以装饰为出发点的公共艺术设施很多还停留在娱乐消遣的层面,为市民生活增添喜庆的光彩,是很多城市最常见的表达。在很多二、三线城市新落成的街灯形态上,不少是以蝴蝶、花篮为造型的,这种源自民间张灯结彩的文化,也当然是最容易的表面文章。这类造型存在于民俗文化记忆,一旦被不假思索地直接拿来成就城市景观,这种未经提炼的造型就很容易产生强烈的审美影射,或者说它是有明显语言环境的。如果用在民俗文化一条街,或者传统节日的即兴装点,也许能够符合其情境,但体现在当代社会环境里,这种纯粹的装点自然是气质低下缺乏判断的。这种美的标准就像是从杂货铺挑选物件一样,被物质所消费。这种不假思索对应的是缺少对当下生活的体验和发掘,对一座现代化城市而言则是缺乏深沉的精神引导,与社会的发展没有必然联系。公共艺术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其社会文化导向而产生价值,它不是装饰。无所谓的装饰很容易成为矫饰。铺天盖地的亮化工程很多时候也是作为纯粹的装点呈现的。墙体上的LED彩灯,公共地带的绿化、桥梁、堤坝,统统亮起来,让临街的普通居民楼晚上“亮起来”投入市容建设,不仅将私有空间同时摄入公共空间,造成对市民生活的干扰,从公共艺术的角度来说,这种彻夜通明的幻彩世界像是一座被妖魔化的城市(图02)。这似乎是作为美好愿景的阐述,从另一面看也是社会虚假繁荣的表征,一味颂扬,缺乏社会观察的视点和反省当下的能力。“艺术的功用不在于掩饰社会的弊病”而是“唤醒我们认识我们自己的真实生活”。①

公共艺术品对于城市来说具有装饰②的作用,但就其更高层次的艺术性而言也不尽然。从当代艺术的角度讲,艺术既是审美也可能是审丑的:审美是对既有的并受到认可的美的总结和再现;审丑则更具有挑战性和实验性,是艺术家面向未来的探索和对艺术前瞻性的启示。审丑并不是说就是简单的以丑为美,而是突破社会惯有的审美认知之后的一种“震惊”之美,是试图重建新审美标准的一种努力。就中国公共艺术而言,我们的城市正处于快速的发展期,我们有很好的机遇来发展真正符合当下社会价值的、具有当代性、艺术性、甚至前瞻性的公共艺术。装饰性只是公共艺术可有可无的调味品,从审美多元化的角度讲不可能存在一种能让百分之百受众都一致接受的公共艺术形式,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老百姓的“能看得懂”而将公共艺术品等同于以装饰性为目的的“工艺品”,我们应该否定将公共艺术工艺品化,否定到处挑选“工艺品”,千篇一律地拷贝放置于形形色色的各种空间。这种盲目的挪用构成对城市面貌不合时宜的破坏,空间中除了多出一些言之无物的装饰品,并没有产生其他质的改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们能看到城市里面各种风格的城市雕塑罗列其中,有纪念性写实的,也有代表了现代雕塑的以不锈钢为材质的抽象作品(图03-04),它们像天外之物一样被放置在环境中,既缺乏艺术家的作品性,也与环境景观产生不了涟漪。如某古城配套的公共设施是新规划设计的,但当我们看到这种景观的时候,会发现这种古为今用的中国符号极其生硬地被嵌入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大环境里(图05)。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公共艺术是城市尺度的装饰品,但它与工艺品的本质区别是我们需要权衡把握的,我们应提倡公共艺术的作品性、原创性以及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在此基础上我们还要考虑它与城市空间的关系,为特定的空间创造特定的艺术作品。

好的公共艺术作品除了本身的艺术性,还有与其所处的空间场所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不是孤芳自赏的,更不像博物馆的陈设品被简单地罗列展示,而是对所处环境的一种自然响应,是城市视野的聚焦,是环境恰如其分的一部分(图06)。一旦成为环境格格不入的点缀品,即便是艺术大师的作品它也只能是公共空间的一个负担。假山石,作为中国传统园林的经典符号,我们经常可以在路边、广场、公园中看到它(图07)。尽管被复制得形态各异,水平参差不齐,但它的符号性过强以至于我们往往并不在意其具体“物”的好坏,似乎它可以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装饰品:首先它非常中国,关乎文化传承;另一方面它又代表了我们对传统园林意境的一种向往。中国的、传承性、及园林的意境等这些都是从艺术层面强调自我价值以反抗西方文化全面覆盖的美好诉求,是西方文化强势植入的今天我们能够使用的为数不多的中国传统艺术语言的理想符号。但从公共艺术的角度,我们并不提倡这种简单的复制、拼贴的方式,因为这种方式不符合艺术的再创造原则,不符合公共艺术响应空间环境而不是平面化思维的符号拼贴;更为重要的是,这也不能真正传承传统园林作为空间艺术的精髓,充其量只是一种概念化的臆想和文化上的自我安慰剂。公共艺术如果脱开了空间场所的基本语境,何谈公共性呢?作为城市记忆的存在,公众对于公园或者小区中心出现一座假山是司空见惯的,这种城市记忆造成的审美惯性被利用之后,假山往往理所应当地被孤立出现在很多并不合适的场域,周围也许是一些现代化的建筑或者公共设施。这种拼贴是冰冷的,既没有讲求“相地布局”,假山也发挥不到调理空间的作用,反而成为了怪异的城市景观(图08)。举假山的例子,是指在传统上是可能去沿袭这种精髓的语言符号的,包括中国传统造园讲求的气场、气韵,及对这种气质和智慧的传承,至于如何再现、如何应用在适当的场景里又有其当代性,是值得不断推敲、摸索的。

从空间场所、地域文化的宏观角度来看待公共艺术是实施者和设计者都需具备的思维,这样才能避免其矫饰化和被类型化。才能创造符合地域性的公共艺术,才能形成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地景艺术(图09)。

中国公众普遍缺乏有关现当代艺术的教育,其思维定势一直停留在以“再现”为标准的写实主义基本框架内,喜欢看得懂,以栩栩如生为最高的标准,这种思维自然也投射到当今对公共艺术的价值衡量上,比如图示化的符号、喜闻乐见的民俗雕塑等。从主题性、纪念性雕塑到今天公园、市民广场里面摆设的各种工艺品式的雕塑,基本上都是环境的绝缘体,互不干扰。这种拼贴的方式导致了中国公众对公共艺术的基本认知,反之公共艺术的执行者又不断利用这种民意,惰性的重复着在各地开花。公共艺术不同于博物馆艺术品,可视为积极的艺术媒介,某种程度上公共艺术也决定了公众的对艺术的欣赏水平,在此教育意义上来说,中国公共艺术的发展承担着具有当代性的艺术视野的推广工作,在培养了具有良好水平的受众群体后反之将推动公共艺术的发展,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当我们看到伫立在城市中的各种类型的公共雕塑,体现了装点的数量而远远不能称之为公共艺术,公众也因为缺少判断、缺乏介入的权利而一味接受现成的环境;或者说,这样的公共艺术环境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公众的审美观,以此推断为公众喜欢的艺术形式从而迎合,而造成了真实的城市景观。这样的循环,又促使公共艺术缺少了长期发展的良性土壤,从时间上来说,因为亟需修补与缝合的漏洞日益增加,要解决的社会问题更为复杂,发展的进程也将停滞不前。问题的产生是因为公共空间一直没有形成真正的公众空间。空间中的一块绿地,似乎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它不能踩踏,它上面的雕塑跟我们不是形成互动关系,而是观望的距离,好像是不能触碰的话语空间。公众缺少平权平等意识是一个不争论的事实。在公共空间没有成为公众空间之前,谈论公共艺术的审美意识其实是很乏力的。在市民阶层的意识中,这个空间是从属于另一部分人、或说是少数人的,为少数人所规划也是理所应当的,公众对公共艺术自然不是承担的态度。而这些屡见不鲜的陈词滥调的装饰品,从一定程度上也逐渐被动地形成了公众的审美定式——无论这是被迫接受或是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的。作为完成一种政绩工程的态度和作法,这对公众的话语也形成了压制,就像过去社会主义的宣传画对民众精神上的导向一样,人民是会为这种气质所同化的(图10)。

单一地为城市表面的风光加分只是美化城市的短期目标,从智慧的角度规划则可使一个城市的精神历久弥坚,充满生命力和文化继承性。成熟完善的公共艺术体系让城市面貌焕发一新的同时,也建立了市民对城市的归属感。本土意识的确立,也有赖艺术对市民生活的介入,艺术与市民阶层的交流互动,这种文化价值最终是落实到公众本身的。这种价值的积极意义在探索中前进,以促进新的社会文明形成。成就公共艺术,除了美化城市生活,也不是单一地以审美作为标准的,它不是进步社会的一剂调味品,而是骨子里具备社会观察的前瞻性,充满人的精神关怀,在时间的洗涤中焕发光彩。它放置于公共空间,应该是博大包容的,结合周边的地理环境和生活环境发生关联、产生记忆,因此比单件的放置于密闭私人空间欣赏的艺术品更能引导一个社会对精神生活的向往。

公共艺术在中国社会的发展任重道远。在所有艺术类别中,唯有公共艺术选择面向所有阶层,作为一种积极的媒介,它的介入使公共空间的意义为公众所认识,真正使公众乐于其中。这种公众空间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它使城市文化和城市居民更加融合,更能从精神上建立起对于居住城市的心理归属。从某种角度讲,公共艺术并不在于其表现形式,而是其中文化和市民的关联,让公共空间真正地成为公众空间,这是公共艺术最高的社会价值所在。

注释:

① [美]约翰 拉塞尔;陈世怀,常宁生译.现代艺术的意义[M] .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6:391.

②所谓装饰性都是基于一种先验的审美态度,就像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一开始被认为是丑陋和破坏性的,这是因为铁搭的设计超出了当时人们固有的审美经验。今天我们能够接受一些构成式的抽象雕塑之于城市,也是因为我们已经接受肯定了作为抽象结构形式所具有的艺术美感,所以此类作品才有了作为装饰品的可能。——作者注

③图01,03-05,07-10为作者拍摄,其余引自网络。

参考文献:

[1]胡宝林.公共艺术空间新美学[M].台北:艺术家出版社,2006.

[2][美]约翰 拉塞尔.现代艺术的意义[M].陈世怀,常宁生译.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6.

[3]Barbara Rose.Beverly Pepper[M].Washington,D.C.:James G.Tulove,1998.

作者简介:

吴若虎/1975年出生/男/中央美院建筑学院讲师(北京 100102)

Biography:

WU Ruo-hu, born in 1975, who holds a master degree, is a lecturer in the Architecture College of China Central Academy of Fine Arts. (Beijing 1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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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园林》2011第6期导读